茶壶鸦

拉普兰德右位only【。】

【莫萨】蓝鸢尾(3)(完结)

*写得挺烂的,但是我写完了!


(1)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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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皇后的裙子像血一样红,像玫瑰一样红。红皇后的头发盘根错节,像夜莺的血一样红,像夜莺血浇筑的玫瑰一样红。每次红皇后旋转起裙子,都像玫瑰花瓣起伏涌动,锋利得不讲道理。像裙子布满剑尖,是她的甲胄。

红皇后热爱收藏,所有她看上眼的都放进一面是玻璃的展示橱柜里,一排一排,一格一格,耀武扬威地展示在那里。有拉雪橇的麋鹿,用冬天的水胡桃枝做成,鹿背上和雪橇上铺的软垫细心地漆成红色,黄铜的铃铛叮叮作响。雪橇上坐着稻草扎的人,像诅咒人偶,它的心是唱着歌濒死的夜莺的心,它手里拿着玫瑰刺做成的鞭子,花茎鲜红;有烤火炉的雪人,融化着的样子,快乐地望壁炉里的火焰;站在月亮上的一只猫,月亮下的湖水有鱼的影子,黑猫永远也捞不到,被饥饿折磨得发疯,抓痕嵌入月亮的坑洞里;笼子里啄掉自己羽毛的鸟,每天用喙撞击栏杆直到鲜血淋漓。

红皇后喜欢观看表演,让她珍贵的藏品们从橱柜顶上随着机关一格一格前进,然后纷纷掉下来粉身碎骨,清脆的响声是银铃在笑。嘭,嘭,全都掉在地上碎掉。然后她就会像坏掉的人偶娃娃一样大笑,双腿晃动着带起裙摆涌流,夜莺的血在房间里流动,像铺满地面的红色绒布,像溢出地面的血。

红皇后听说爱丽丝要来了。来吧,来吧,毁掉吧,把一切都毁掉吧。这红色的墙面,红色的尖屋顶,红色的纸牌狗,红色的近卫兵。预言卷轴说爱丽丝会杀死炸脖龙,她亲爱的炸脖龙。她这一生,就只有炸脖龙这个活物。

 

 

莫扎特在出发前一晚来找萨列里。萨列里在黑色的帷幔里面听见门开合的声音,白皇后王宫里雪白的门扉,在深夜里那么轻易染成黑色,和它白昼里的白色同样纯粹,苏里科夫的雪和黑色的冬装同样亮丽宛若宝石吗。莫扎特轻轻在萨列里床边站定,他说,安东,安东,您还有选择。回去,还是留下来。

萨列里说,可您一开始就说要我回去呀。他在年轻的身体里呆得久了,便也变得年轻起来,轻飘飘地像是可以飞起来,可以天真地发问。他和莫扎特之间隔着一层黑色的帷幔,也轻飘飘的,像能随着说话的空气浮动。

“……对不起,”莫扎特的声音砸在这沉默光滑的地上,深深凿出痕迹来,就凝固在那里,不会走了,“您有选择的。”

“我没有。”萨列里轻快地说,他满眼天真地望着黑色的帷幔顶,像回到灌满蜜糖的年少时代,他的眼睛此刻确实灌满了蜜糖,快乐地飞在苦难凿出的地基上。他把剩下的话呕吐一样都吐出来,像吐在无人倾听的一潭墨泼的黑夜里,“年轻时我不敢说爱您,只能让那爱意熬烧得满是烟闷在我胸膛里,呛得我在无人的地方哭。生怕见到您,开了口,就有烟冒出来。我尽了最大力气的爱您就是避开您了。这可花干了我一生的力气。老了来见您,我的心已经疲惫得满是灰色的纤维啦,回报不了您的爱又只想避着您。等我去见证吧,废墟上还是废墟,没有一个钢铁的巨人站起来。苏维埃还能站多久,我无法恨它也无法爱它,就只有一直看它真实的面相,看它开始衰朽的身躯还沉浸在过去的辉煌里挺立。这个钢铁巨人啊,等我见证了,或许就知道怎么来面对您了,莫扎特。”

“安东尼奥,”莫扎特的眼睛亮起来,像点了灯的湖水,“您让我觉得狡猾,先您这么多来享受安宁。我本可以好好爱您啊。接受它们吧,安东尼奥,它们失了您无处安放!”

“不,不,”萨列里无助地缩起来,“您不要打碎我的壳,您不要。”

“好,好,”莫扎特边说边后退,“我这就走,安东尼奥。我们会重逢的!我们会重逢的!”

莫扎特轻轻合上门走出去。黑夜静悄悄的,萨列里数他的脚步声。嗒,嗒,嗒。莫扎特离开了。萨列里悄悄扒开帷幔,只有阳台的月光洒过来,洒在莫扎特刚才站的位置,像还有温存。

莫扎特走啦。萨列里安心地想。等过了这一程他就回去,回到没有莫扎特的世界,安心地去见证,安心地去痛苦。莫扎特翻搅他的湖水,见到他萨列里便无时无刻不在溺水、云端。他太爱他了,所以不能见他。至少现在不能。

我多爱您啊,爱得痛苦都是食粮。我只有回避泛着蜜的痛,去啃生活的苦,让生活的苦泛进味蕾深处,忘记牙齿般啃噬着我的甜蜜和痛苦。莫扎特,我很痛苦,可缺失您的痛苦,我就可以忍受。那就只有生活的苦楚,一点点从脚开始,把我埋没,把我封在苦难的棺材里。我经不起再多一点甜蜜,压垮我。

莫扎特。莫扎特。我该怎么叫您的名讳。我爱您。

我爱您。我在用嘴唇描摹这几个发音,我是否冒犯了您。

 

 

他们在把白玫瑰染红的队伍里。白兔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谎称他们是新兵。萨列里一瓣一瓣把白玫瑰涂红,避开爬行的瓢虫,视线不由自主跟着瓢虫爬了一会儿,笔上的红颜料往下掉进桶里。莫扎特哼起了歌,萨列里不安地看了看他。他们身上的扑克牌服装过大地套在那里,臃肿又歪斜。萨列里想此刻莫扎特眼中就是一个臃肿又歪斜的他,像一个失去智能的小丑。他微微觉得痛起来,捏了捏衣服边缘。莫扎特仍然哼着歌,把又一朵白玫瑰刷成红色。

他不希望他每时每刻浪潮般的不安都被莫扎特体察,他有过多的经验人们并不喜欢过多过满的情绪,没有人能时时承接,没有人能。所以他只是攥紧了衣服,微微呼吸着听莫扎特哼歌。红皇后要观看打槌球,红皇后叫了莫扎特,叫了萨列里,叫了几个士兵,打槌球给她看。就像她所期望的她的珍宝负毁一般,她期待另一场残暴的乐趣,一场盛宴,她的尖牙咬紧苦痛的骨,让它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

用作槌的火烈鸟们看着当成球的刺猬,它们彼此的眼睛都盛满惊恐。萨列里吞咽一口。开球的是莫扎特,他用火烈鸟的头部对准了刺猬。(马上,马上火烈鸟的喙就会沾满了鲜血,火烈鸟会瞎,无辜的刺猬会飞起来在草地里翻滚,场上会横满了尖叫,如同血肉横飞在路中央,半截身体在叫喊,痛啊,痛啊,好痛好痛。)那是夜夜噩梦在嘶吼。萨列里梦见,萨列里总是梦见,核废料造出的怪物撑满了他的肚子,剧痛爬满他的神经,那怪物会操烂他的肚子爬出来。痛啊,那怪物沾着他的血掐他的脖子,他在梦里抓破了被单,呼吸不上来。

救我,救救我,莫扎特。我爱您。

 

那一刻像放了慢镜头。

他看见莫扎特抱起了火烈鸟,那只疑惑的火烈鸟抬起了头,莫扎特安抚地摸了摸它。他看见莫扎特动作优雅地摘下了臃肿扑克士兵服,举起了一只手,喊道:打、倒、红、皇、后!

打、倒、红、皇、后!

仅仅为了当下的痛苦不再痛苦,为了此刻的血肉横飞终止在未曾发生的时刻,为了所有不正确的、残暴的被理想主义最初的光焰焚毁。为了一个萨列里值得去见证的世界,那一刻他什么都不为,只为了萨列里。我爱您,用我与生俱来挥发的光焰造一场冬季熠熠发光但并不寒冷的大雪,我用光铺满整个世界去爱您,为了所有被闷在黑暗的房间里默不作声流泪的时光,我们在没有黑暗和泪水的地方重、逢!

重、逢。

我爱您,安东尼奥·萨列里。

 

他看着士兵围上来按住了莫扎特,围过来的矛都指向他的脖子,像为莫扎特加冕。

 

于是莫扎特笑了,像一个国王。

 

 

 

莫扎特是一个帽匠,他被抓起来做帽子。做所有红心皇后想要的帽子,足够大戴在她巨大的头颅上。莫扎特被关进了监狱,留下一间满是帽子的房间。帽子们静默了呼吸,不再唱莫扎特的乐谱了。羽毛帽不再踏着大步前进,小圆帽也不捻着裙子,害羞地埋下脸了。萨列里去看他,还在臃肿的扑克士兵服里面,臃肿又可笑,臃肿又可笑,萨列里默念着,在监狱的铁栏前停下来。他手里还拿着红色的矛,昨日为莫扎特加冕。

“您还有选择的。”

沉默半晌,疯帽子说。监牢的阴影把他分成一格一格,在长条里扭曲,每一个动作都在扭曲。他此刻如此萎靡又缩小,仿佛菌类生长在他身上,攀着他的身躯把他冷凝成雕塑,在缺失光线的房间里凝固成光。

爱丽丝只是在臃肿歪斜的衣服里苦笑。

“这只是您梦中的一个剧本,您苦难生活的一个剧本。我保证,真正的死后会安宁的,是真正的仙境(wonderland)。苦难会终结的。”

“这已经比我所生活的要幸福。”萨列里说。不是一个个人就被研磨在历史和帝国的车轮下。人不算什么,人太渺小了,他们那么苦,也只是灰尘。他们如何被禁锢在时代里,如何被碾过的巨轮化为齑粉。人的血不算什么的。

可他们应、当、算、什、么。

应当比什么都重要。

“让我回去见证吧,不只为了逃避不知道怎么爱您。”

“那么,好。”监牢里的人转过头来,变成了柴郡猫朝他笑。莫扎特站在他身边,望进他眼睛里。菌类都死去,莫扎特站起来,面向阳光里。“我们去向红心皇后挑战。”

 

 

红心皇后叫来了炸脖龙,她骄傲地站在那里,仿佛一早就宣誓了胜利。她的红裙子锋利得像护卫的剑。她遣开了扑克牌士兵们,怀着最大的兴趣看炸脖龙即将撕碎爱丽丝。她一瞬间遗忘了她想要爱丽丝毁掉一切,只专注于这个残暴的游戏,骄傲地想要新鲜的血洒在她的城堡上。白兔站在中线上,紧张地拿着小号。萨列里手里握着白皇后的剑。

“为疯子狂欢吧!”莫扎特喊道。小号吹响,炸脖龙嘶吼着伸展脖子,萨列里也喊——

“为疯子狂欢吧!”他就是这样把苦难烧为灰烬。萨列里躲过炸脖龙的牙齿,手指摸到剑柄上的蓝鸢尾,他站起来重新握紧了剑。

炸脖龙在嘶吼。

它的脖子横扫过来击倒了萨列里。

莫扎特冲了过来,他握住萨列里的手,把剑指向前方,穿过了炸脖龙的口。

血溅在萨列里脸上。萨列里听见柴郡猫、睡鼠还有三月兔的欢呼,但他只是直愣愣地看着莫扎特,他意识到这是告别了。早就埋在意识里的时刻骤然而至便显得短暂,他看着莫扎特同样溅着炸脖龙血液的脸,莫扎特离他那么近,他褐色的眼睛无限痛苦无限悲伤也无限温柔。莫扎特总是咋咋呼呼的,他一生的温柔和缓和都用在萨列里身上了,他托住萨列里的脸。

炸脖龙嚎叫着仰起头,血液大量地从天空上洒下来,就像核电站爆炸的那天一样平常。红皇后拍着手掌大笑。他们那么近。

星星的流动变慢了。尽管这是白昼,萨列里肯定这一点。万古星辰都在疯帽子的指挥下像一首抒情曲在激烈的第一乐章后舒缓地在林间流淌,新绿的树叶掉下来给昆虫做小舟。树叶铺满的地面如此柔软。莫扎特抚摸萨列里的嘴唇,吻上去。

再见。他说。再见,安东,我的安东。

我的。

 

 

 

*******

 

最后的乐章。雏鸟起飞时的羽毛掉落在水面上。

 

为疯子狂欢吧。

 

萨列里抚摸自己皱缩的的嘴唇,在医院里醒来。他在白色的荒漠里,布料的皱褶形成沙漠的隆起和下陷,无边无际的荒漠里,他只是一叶漂泊了太久的扁舟,由年轻时的漂流到现在被布匹拖住、在泥泞中划桨,四面的苍白压过来,他无法呼吸。他在下沉、下沉,下陷到一个极深的点,然后在那里停住了。像白鲸漂浮在深海里那般,白色的身体在苍蓝的荒漠里画一个孤寂渺小的问号。他又可以安宁地沉睡了,他下陷到底,最深、最孤寂的海底,他在粗糙的海床上沉睡。他回忆那个消防员的妻子,叫柳德米拉。消防员的病床,隔有塑料布,内脏化为流体、化为碎片,从他嘴里流出来,他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萨列里转过头看床头柜上宁静地一小束花,是幼嫩的黄色,是春天最普通、普遍的那种黄,蒲公英花的黄色。不需要名贵的品种,不需要每一根花芽都要人呵护,它只是生长在那里,最普通、最纯真地仰起笑脸,像一群最天真的人,女孩子旋转黄色的裙裾。真好。他的肺在深海溺死,他的心在花海里受到抚慰。要怎么不爱这一切,要怎么不痛苦,要怎么不看这一切燃烧、在看不见的战争里沸腾。他想象隔壁房间会不会有六七个光着头的小女孩,排排坐着,孱弱地互相看着,苍白地凸出在医院的墙壁上。

我们的孩子不向往生命,他们议论死亡。他们说,死亡是可怕的,死亡是美丽的。

 

没有什么会改变的,他回来注视这一场洪流。他告别了莫扎特,告别他在这人世间唯一的光明。他不必再缅怀他,他看见他,如同过往最好的时光一般,他在他背后看他举起指挥棒,光明就最盛大地涨潮,如上涨的河水,漫过河堤、漫过河滩,把他的口鼻都掩起来。他回来看灰色的这一切。苏联的东欧卫星国们都要独立啦,他看着那些男孩子们举起枪,对准俄罗斯人,高喊着俄罗斯人滚出他们的国土。萨列里无处可去,朋友塞给他回莫斯科的票,他在颠簸中随着一片混乱破碎的思绪(他们同祖国一起破碎了)到莫斯科,在莫斯科的车站滞留了好几天。

车站的人们日夜等着广播,等着有亲属认领他们。人们在车站崩溃大哭,他们无处可去。萨列里无处可去,他只是在回忆,过去在餐桌上送他蛋糕的孩子,送给他祝福和鲜花的孩子,怎样在他的花园里杀人,再把死人吊在树干上。

 

为疯子狂欢吧。

 

回忆,无数的回忆把他带到这里,侵袭他这个病床上的老人。他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莫扎特没有看见这一切,他只是在想,莫扎特会如何做。他会如何做。疯子如何做,疯子如何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疯子注定早逝吗?疯子可以死亡,不可以年老。萨列里浸泡在泪水里了,即使他蜷缩也逃不开咸涩的泪水。逃不开,逃不开深切地想念疯子的光明,痛入骨髓,思念入骨髓。他年老衰朽的身体业已残破,为什么还来如此折磨。

所以他回到这里,企图抛开过往的所有苦难,在连无线电台也没有的普里皮亚季。不再知道消息了,不再有消息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切尔诺贝利,死亡的地方,萨列里唯一能活下去的地方。

萨列里摸着脖子上厚重的绷带。

 

 

恢复一些的时候,萨列里趁着医院的护士们不注意,回到了他的小屋。他唯一能活下去的地方。萨列里抚开这几日积下的灰尘,他摸着房间里过往干涸的血迹,想地里的土豆已经成熟了。绷带边缘蹭着他的下颌。

去见证吧,咀嚼着苦痛咽下去。不要忘记了。

 

他终究没能忍耐住干渴,所有的事情碰上莫扎特都要停滞,他要活下去就得略微滋润一下自己。他给莫扎特的小墓碑摆上最漂亮的黄色花朵,是春天了,这片表层土全都挖出来深埋过的土地,是春天了。铯和锶还在空气里,还在我每一次呼吸的粒子里。

 

我回来见证了,莫扎特。

 

 

(我们会重逢的,安东尼。)

 

 

 

-Fin-


*按这个背景之后苏联解体了,又很苦

*不知道萨老师有没有活到那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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